散文||老村的味道
老村的味道
赵继平||江苏
生活的车轮让我离开老村那个圆点,以追求为半径,像个陀螺不停地画着轴线,不断地映射着适合自己的圈子。几十年过去了,心渐渐归于宁静,总想回到最初的圆点,童年的故事,故事中的童年,就像一条脐带,任风尘的剪刀张开锐利的锋刃,终也剪不断这份厚重的记忆。
没有离开家乡时,世界是什么样的,并不知道,只觉得我生活的水头村足够大,足够辽阔。人多不说,村里还有医院、学校、供销社,以及食品公司。说是食品公司,现在看来就是屠宰场,人们平时懒得去,只有到年关才热闹一阵子,猪养肥了也舍不得吃,拉到食品公司,换来一沓现钱,家里要是有几个光棍,全指望卖猪钱娶媳妇。
水头村有过繁华,只不过那种能咀嚼出味道的故事,像流水似的随着年轮溜走了,年轻人很少有谁能讲出来。小时候,最热闹的地方是兽医站。兽医站只有一名真正的兽医叫胡生荣,他是县畜牧局派来的。他来了,村里的兽医站就建起来了,反正站长和员工就他一个人,他的身份有点简单,喊他啥的都有,有文化的人喊他“胡站长”,不识字的大都喊他“胡兽医”,其实,直呼大名的居多,无论喊他什么,老胡并不太在意。谁家的牲口病了,他都不分白天黑夜,还不收钱。他不仅给牲口瞧病,还学会了劁(读作“敲”音)猪,他劁过的猪,长得膘肥体壮。靠这点本事,老胡就能在村里站住脚,谁都不把他当外人,他的威望甚至超过了村书记。父亲常把老胡挂在嘴边教训三哥,有本事就让老胡收为徒弟。三哥当了真,可惜半途而废。
有了老胡,兽医站成了村里的核心。大人们有事没事牵着牲口到兽医站遛达,不瞧病也要让老胡看个牙口。尤其是开春,家家户户要给牲口灌点中药。每到这个季节,兽医站像是动物交易市场,不时传来牛嚎啕马叫声,引得不少妇女围观。圈外的娃们有的踢毽子,有的打讨吃子(用石块打石块),还有的弹弹珠、打元宝等各种杂耍,输家背着赢家绕着兽医站跑一圈,汗流浃背却也不亦乐乎,兽医站便自然成了娃们撒泼的天地。
在无尽的喧嚣声里,太阳不知不觉收起了刺眼的光芒,那团火球紧贴西埝底的山头晃悠,慢慢滑落到山的背后,沉入地平线,那多彩的晚霞,也在归林的鸟雀声中收起了余辉,兽医站变得宁静起来。
老胡在村里生活了多少年,我不记得,但我记得村民对他的好,哪家吃顿像样的饭菜,总少不了把他叫到炕头上,他带给人们的幸福是说不完的。
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老村是落后的。村子老了,承载不了年轻人的梦想,羁绊不住那些匆匆离开的脚步,只有老人一如既往一往情深地包容着老村。老人们圪蹴在阳坡,抽着旱烟,谈起村子的兴衰,少不了风水。据说,水头村的兴旺是与泉水有关,泉眼在井沟,那是老祖宗的馈赠。虽然是一泓清流,较之江河海洋是那么的渺小,然而,却有着令人叹服的生命力。姥姥就住在井沟,离泉眼很近。我很小的时候常盼着母亲带我去姥姥家,就想看看那汪神奇的泉眼。母亲是不轻易满足我的,常常是到井沟山上的田里干活,收工时,才会火急火燎地到姥姥家歇脚。刚刚爬上大坡,就看见姥姥早已把装好的那坛泉水放在路边。母亲的嗓子眼里冒火,“咕咕噜噜”大口喝起来,泉水解渴又解乏。看来泉水养人不是传奇神话,要不,村里的娃们光着肚皮赤着脚在土里长大,很少听说有病恙,头疼脑热的喝碗泉水就缓解许多,很少去医院,村里的医院倒也是冷清。我家就住在背靠医院的窑洞,常常看见那些医务人员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谈笑风生。
人的命运是和生存环境有关联的。活在村上的老人,无论如何想不到村里还能通上火车,他们在感受岁月变迁带来喜悦的同时,多少有点埋怨的情绪。因为,村里生发畸形病的人多了起来,很多年轻后生患上了脑梗。人们这才想起搞建设时毁掉的泉眼,那股日夜不息地从山缝中涌出,涓涓滴滴,汇成细小的清流,穿过乱石,再从山崖上跌落,流淌进水窑的泉水,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留给后人的是无穷的念想。
对水头村的记忆,就像电视连续剧,上演的故事永无止境,没有执念永远都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有的故事会像一缕光一样潜伏在心底,在合适的时候就会光芒四射。
儿时的供销社是村里唯一的砖瓦结构房,那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部集中地。十里八村的人都会到供销社购买生活必需品,供销社的东西也从来不愁卖不出去。每到放学,我们排着长长的小队,唱着红色歌曲走出校门,还没有等到唱完,一溜烟地钻到供销社,爬在柜台上,眼巴巴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口袋里没有一个钢镚,闻闻商店里的味道,也是一种满足。售货员早已厌烦了我们的习惯,总是翻着白眼驱赶我们。
人穷也得有自尊,不想看见那双白眼,但又抵挡不了那种诱惑。每次母亲到供销社卖鸡蛋的时候,我总会尾随在母亲身后,帮她提着鸡蛋篮子。母亲怕摔坏,总是自己拎,全然没有洞晓我的世界。母亲和售货员过着秤,我趁机爬在柜台上,视线聚集在货架上那双白色运动鞋。我对那双鞋牵挂了很久,常常在夜里做着梦,如果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能穿着那双系鞋带的白球鞋,该是多么的耀眼!我的心思早已被父亲看穿,父亲不止一次说,他这辈子是没有办法给我实现,得靠自己去努力。母亲卖鸡蛋的钱足以换来那双鞋,但她无论如何是舍不得的,她慰藉我的是偷着买两块糖蛋蛋,一分钱买两颗,吃一块,留一块给弟弟。包裹糖蛋蛋的纸不舍得扔掉,贴在土窑洞的墙壁上,躺在炕上看看,能浮生出很多梦想。对梦想的渴望糅杂在我清澈的童年里,很久很久。
一双鞋滋生出奋斗的能量是无尽的。我把暂时的困难当作是黎明前的黑暗,放下生活的焦虑和沮丧,拼着一切代价,奔赴自己的前程。一路狂奔,低头前行,抬头看路,在岁月的风雨中坚定着人生方向。母亲常常在视频里说,儿女中最想念的是我,因为我走过的路是她的其他子女很难实现的。母亲常把不能忘记来时路这句话挂在嘴边,她是怕我忘了本。
母亲对我的牵挂,和我对家乡的牵挂是一样的。每到春种,我就会打电话问家乡的墒情,冬雪厚实,冰雪融化,雪水滋润着泥土,就是好光景的兆头。
家乡人喜欢恋旧,很难割舍那片土地,人们把土地当命根子,有了土地才有依靠。家乡的土地多为碱性,很难种出值钱的经济作物,最适合胡麻、豌豆、莜麦生长,这些粗粮上不了台面,华北地区外的人很少知道。胡麻自产自销,送到榨油坊,金黄色的胡麻油是家乡人的奢侈品,炸出的面食,香味能漂几里地外。产量高的是豌豆,大都拉到粮库粜了,成了酒厂的原料。每到夏粮收购季节,村里的粮站就热闹起来,山路上布满了来粜粮食的人群,有牲口驾着车的,有驴马驮搭的,粜粮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直排到村街心,足有二三里地,人越多,就越能感受到丰收的喜悦。
从小就喜欢在粮站的院子看热闹,有过称的,有开了单据排队等着领钱的。大人孩子的喊声、笑声,还夹杂着驴、马、牛的叫声,能把粮站吵炸锅,粜粮食的人们,粜一户往前挪动一户,一户紧挨着一户。人们在等待中挪动着脚步,一边聊天一边时不时地向前张望着,那颗期盼的心随时都有可能掉出来。当轮到自己的时候,不时的爆出笑骂声:“挨刀子的,终于轮到我了!”
粜粮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直到当天排队的人们交了粮,粮站的工人这才停歇下来。庄户人家拿着粜粮款的时候,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点着手里的钞票,不识字的那些人来回点来点去,手心里的汗渍裹在湿漉漉的钞票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口袋里。在星星点点的光亮中,粜粮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有留住在村里的亲戚家,吃顿像样的饭,拉着闲话,都说全是沾上政策的光,谁能说不是哩。
父亲命苦,没能见到粜粮的场景,他到离世还是饿着肚子走的。我觉得,父亲是被缺粮户的帽子压死的。
父亲吃够单传的苦头,生养的子女多,他有了骄傲的资本,也埋下了穷根子,真的验证了一句老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父亲是有过干部身份经历的,就因为多了我们几个兄妹,奶奶硬是逼着父亲辞掉了工作回村务农,在奶奶看来,父亲挣的工资糊不住我们的嘴。听母亲说过多少遍,父亲是奔着工分回村的。父亲半路出家,对庄户地里很多活都怯生,如同外星人。
母亲是地里的一把好手,她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挣得工分多,父亲就逊色了许多。小时候就见着母亲混杂在男人堆里,父亲却跟在女人群里。父亲努力地当女人群里的领头羊,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败下阵来,双手拄着锄头,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呼出热浪一般的气流,好像有双手死死地卡住喉咙似的,我们几个兄妹想到帮他的办法,跑在父亲的前头搬活活(方言),能给父亲省下不少的力气。父亲尽管有了帮手,脸仍然憋得通红,但他依旧坚持着,那是他的荣耀!
父亲累得倒在炕上,还不忘给我们讲着天不负人的道理,虽然是讲给比我稍大的兄长,但我多少也能长点记性。父亲的道理很简单,庄户人家靠天吃饭,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幼小的时候不大明白,直到读了初中,父亲仍在田间努力地爬行,不仅仅是能为家里多挣点工分,他用行动告诉我,既靠天,也靠地,更要靠自己,每向前一步,只有知道如何停止才能知道如何加速度。
过去的都是黑夜,天亮后的曙光才是希望。走过的每一段旅途都需要仔细的去品味,因为存在即是真理。读初中时,同学们大多数是住校生,一个班级几间窑洞,一个窑洞的炕上能住七八个学生,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待遇都是一样的,统一吃学校食堂,食物都是自己带来的。每到周日晚间,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赶到校园,背着一周的米面交给食堂,兜里少不了带些五花八门的干粮,馍馍是很少见的,油炸的食品属上乘的东西,更多的是干炒面,这东西好放,耐饥,那时候,大家都“穷大方”,带来的东西放在一起,你抓一把,他抓一把,谁都不会吃独食。
学校离家很近,我没有住校的资格,很羡慕那些住校生,隔三差五混进住校生的窑洞,吃了不算,时不时地钻进同学的被窝,杜海义的被窝经常是我藏身之地,直到班主任查完夜,才敢露头。宿舍吃的东西容易招惹老鼠,常常被老鼠争抢食物的咬叫声吓醒,也会被酣睡的磨牙声吵醒,醒来才发现,还有几个尿床的家伙,是谁干的,谁的脸就红到了脖颈。
男生宿舍里始终充满着尿骚味,但谁也没有嫌弃谁,反倒多了几分亲近。田虎家住离学校五里地的另山村,他和王杰只能当跑校生,每到冬天,他们俩轮流从家里带来饭食,在宿舍的灶火加热,尽管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也能勾出哈喇子,最吸引人的是烧土豆。
土豆能当主食,也能当菜。家乡人吃法简单,蒸着吃就是菜,煮着吃,再熬点面糊糊就是主食。田虎的家庭比我好不了多少,常常背着一书包土豆,中午分吃大伙从食堂里打来的莜面块垒,每到傍晚就是大伙吃他的烤土豆。灶火烧起的浓烟中,灶膛里蹿出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宿舍,也把田虎瘦弱的身影映在后面的墙壁上。他蓬头垢面地忙碌着,挂在鼻子上的脓带随时滚落下来,他完全顾不得,只是忙着用烧火棍从灶灰里扒出埋进去的土豆。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从教室溜回来。土豆黑黢黢的,滚烫,扒掉烤的黑黑的外皮,就露出黄澄澄的瓤来,沙沙的,一股热腾腾香气立刻钻进鼻子里,蘸一点盐,一口下去,土豆的香气混合着一种特别的清香,占领了口腔鼻腔和所有的味蕾,晚自习的疲累顷刻间得到了慰藉。
晚自习烤土豆,扰乱了课堂纪律,这事很快传到了班主任孟老师的耳里,打小报告的就是孟燕花,她是班主任的女儿,也是田虎的同村人,更是我们的同班同学,班级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了她的眼睛。孟老师没有过分指责,只是让女儿传递个信息,他的宿舍火是闲的,学生宿舍要按照规定点火,因为碳是限量供应的,我们常用孟老师的灶火安抚肠胃。孟老师的慈善,现在回味起来,苦涩之中蕴含着浓浓的温馨。
每个人都在一直行走,脚下的路只有自己体会,谁都没有喊停的权利,再不情愿也得向前走。忽然想起孟老师送我读高中的一句话,保持一份对生活的激情与向往,烟消云散时便是阳光灿烂时。离开家乡几十年,演绎着自己的人生,不是诉说谁的故事更精彩,想说的是,不能让自卑扼杀自己的才智,更不能消磨生活的斗志。
那年,我再次走上学校门口那条路,只不过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校园还在,教室里没有了朗朗读书声,传来的是猪的吼叫声。遇见当年读书的少年,背有点驼,他告诉我,学校成了野猪场,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他还说,猪比当年的学生还多。青春曾经拥有太多的美好回忆,校园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点点滴滴,像极了梧桐树下静静躺着的落叶,沉淀在时间的沟壑里。
我的双腿有点僵硬,心情也很失落。这时,一条土狗从粮站窜出来,一阵毫无目的的狂吠,这才发现,粮站早已萧条,一片废墟之上,仍遗留着数个残垣断壁的房屋,毫无生活的气息。我仔细辨认那些破败泥土堆垒而成的屋檐表面,并不曾看到什么花纹图案。相反,我看到在粗略得仿佛摇摇欲坠的土墙前,坐着一个、两个……一群又一群的带着泥土的娃娃。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早已分辨不出颜色,沾满尘土的脚趾探出同样沾满尘土的拖鞋。或许他们中就有我同窗的后裔,一时难以分辨。
那些娃娃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盯着过往的车辆。那些渴望的眼神,如同我饥渴的童年。忽生几分悲悯,要不是我不顾一切的奔跑,恐怕我的孩子,甚至是自己,也会像无数个他们一样蜷缩在那堵墙下。我对逝去的学校深深眷念起来。
时间的苍茫里,很多人走完了一生,但是村子还在。只不过从简单困乏到复杂富庶,期间的风雨沧桑,只有老村自己知道。当然,老村也有热闹的时候,每到过年,闯荡在城里的人纷纷赶回村里,一辆辆轿车涌进村里,穿越在亲情的通道,恰似倒出积攒一年的孝心,村里再次弥漫起祥和、美满的烟火味,涌动的人流点缀着角角落落。只不过这样的场景是短暂的,车走人散后,感觉就是一场梦幻。
阳光直射在荒漠的村庄,洒在裸露的土地上,天地一片灼热。踏着那片热土寻找儿时的记忆,才发现我们头也不回地疾驰前行,而身后的村庄却像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踽踽立在来时的风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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