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有愧仁师,誓为仁医(小说)
未济卦是《易经》六十四卦最后一卦,以未能渡过河为喻,阐明"物不可穷"的道理。人脱离母亲腹后注定了就是一场漂泊,“渡”字便是人生的永恒命题。
——题记
一
夕阳掳走了最后一缕余晖,窗外的远山渐渐地隐去了青黛的轮廓。一只金色的蜻蜓忽然穿窗而入,进入到堂屋后便奇迹般地褪去了适才耀眼的颜色。离开夕晖的照射后,原来你也就是一只极普通的蜻蜓呀!传灯先生稍微侧了一下身子在病榻上说。他出门前给自己卜了一卦,是《易经》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以未能渡过河为喻,阐明“物不可穷”的道理。当作家的想象力虽然丰富,但像这样的一部奇书又岂是一般人可以轻易理解得透彻?不过他当时便想,人脱离母腹后注定了就是一场漂泊,一个“渡”字便是人生的永恒命题。渡己是己任,渡人亦是渡己。他之所以给自己取名笔名为“传灯”,想来也是与他此时的思想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吧?他现在能看到的,是那一只分明像要过来炫耀自己拥有着“皇帝新衣”的蜻蜓仿佛自讨没趣,在堂屋里只绕了半圈又从门口斜逸出去了。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传灯先生又嘟噜了一句。他是去年才从省文联退休的,除了作家的称号,还有一个省文史馆员的头衔,这二者可谓都是终身制。但先生一直在为淡看俗世功名而做努力,比如想要离开城市回老家建房就是一例……对面人家的禾坪里一株柚树的青绿叶子忽然颤动起来,堂屋里时遇春大夫给病友搭脉听诊的桌子上几页处方单也跟着翻动了纸角,躺在靠里墙一角的简易病床上吊水的传灯先生的鼻翼就微微地动了一下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换了口气,他这是在嗅风,乡村向晚的风里含有淡淡的草木馨香,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息,至于风起于何处,是否真如古诗文中所言“风起于青萍之末”,此时的传灯先生已然无心去考究,他的心里已经被一别数十年的老同学时遇春的人生遭遇所填满
这时,一个饭碗划着弧线嗖地从里屋飞出,罄哐一声落地开花,四散的饭粒如碎花点缀,接着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啪地一声扑向“花丛”,在哭声中里屋又追出来一个童稚的笑声,随后则是一个散乱着银丝的好看妇人手握一把扫帚追出大厅,一边嗷嗷地叫着将扫帚砸向稚童,又一边勾下腰去扯起扑地的孩子……
于一片混乱的残局中,灯光就啪地一声被拉亮了,手扶门框拉灯的人,是这个家里两个孩子的爷爷和拥有湖南省职业医生资格证书的人,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名叫时遇春,而拉起孩子的妇人则是时遇春的老婆,从身段和衣架子看曾经也是个美人,但她却是一个先天性哑巴。灯光一亮,哑巴又是一声惊嗷,她那皱得像一只在阴凉处存放久了的蔫苹果般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现出了惊恐,原来孩子满掌是血,他小手在人扑地时正好就一巴掌拍在一块锋利的碎碗片上……
妈妈的!乱套了,全乱套了!这一句“妈妈的”粗话是遇春的口头禅,也是他那当年随部队南下参加过湘西剿匪的父亲时来宝留给儿子的唯一“遗产”,也许他是有意想要继承人们传说中的英雄父亲这一笔唯一的“遗产”吧,竟然几十年来从未曾离口,缓口气后他又骂道,妈妈的!老子带大了一代带二代,你们还个个不学人样!我即使是华佗、扁鹊再世又有何用?治得了人病,治不了人心!
刚才被哑巴奶奶出手重、而落地轻的扫帚只沾了一下脚后根的顽童早就已经夺门而出,正在外面的禾场坪里幸灾乐祸庆祝胜利呢:呵嗬,瘦肉已经归我啦!
原来是兄弟俩争食呀!躺在大厅靠墙边病床上的传灯不禁莞尔。这样的经历他也有过,传灯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而那是一个物质生活贫乏的时代,哪轻易有猪肉挑肥拣瘦?只是为与哥哥和弟弟争抢红薯或者苞谷罢了。传灯此次回乡是来协助儿子抓基建的,没想深秋气候早晚温差大,偶感风寒,便想起到村医疗站去看大夫。他这人也真是的,或许是心闲无聊,临走时还净手给自己出门卜了一卦,是未济卦。他刚在挂有红十字招牌的一栋红砖屋前驻足,从侧首的马路上远远地就晃出了一个拖着条残疾左腿的人影,只见那人右手提着出诊箱,左手握着听诊器一拐一耸地走了过来,近了,再近了,两人几乎同时发声:老同学!
时遇春与传灯确实是老同学,同在一个村里长大,同一天报名上小学。只不过时遇春是烈士遗孤,他的父亲是辽宁锦州人,参加过著名的解放战争、也就是淮海大会战,而后又随部队南下经历了湘西剿匪战役,是一个九死一生的战斗英雄,时遇春这一颗被村人称之为“遗腹子”的顽强种子,就是时英雄1953年春天赴朝鲜补充兵员前留在白驹村的,但英雄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异国。而传灯则是本地富绅家庭后代,地主的子孙,只读过初小就离开了校门,尔后随一位做篾匠的堂叔当学徒,后来还做过泥工,再后来居然靠自学成才端上了国家粮饭碗。
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医生了?在传灯的印象中,时遇春曾经是乡中学的教师。
这……这已经早就是老皇历了。时遇春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又颇有些自豪地说,我已经先后经历了从赤脚医生、到乡村医生、再到如今由省卫生厅颁证的职业医生,我这是三朝元老了。说着就把老同学传灯往敞开着门户的厅堂里让。
两人进了厅堂,就着从门口溢进的一抹残照,传灯先生含笑巡视大厅,这厅堂应该有40平米以上,在南方农村这叫堂屋,是要摆得下几桌酒席,也能够安放下“老了人”后的灵柩的,靠里墙是两张简易病床和吊水用的木架子,右边是一排中药立柜,正中摆了张桌子,一把椅子朝大门放着,另一条方凳在侧首,一看便知是供医生与患者用的。传灯走过几步,就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那一把方登上。
时遇春也就拖着左腿一拐一耸落了主座,问传灯道,怎么,老同学有恙?
偶感风寒。小恙,小恙而已。
妈妈的,秋往深里走,这早晚的温差还真他妈的大!
老同学,你这是“妈妈的”当教师不宜,才改弦易辙想做一名仁医吧?
什么仁医呀,别听他们帮我乱吹。医者仁心,这也就是尽我所能罢了。
传灯的思绪却又跳跃到“未济”上去了,说,不过也是,渡人亦是渡己。
毕竟是老同学,时遇春亦跟话说,小狐狸快要渡过河,却打湿了尾巴……
哈,你什么时候也开始钻研起《易经》来了?
你这就有所不了吧?时遇春自豪地说,我读《周易》时你怕还在当泥瓦匠呢!
两个老同学一来二去,传灯居然把自己是来看病的正事也给忘了。但时遇春不敢忘,话题一转说,喂,把你写文章的手伸过来呀!继而又说,看看舌苔……
二
昨夜凌晨两点多,时遇春被手机的嘀嘀声吵醒,惊断了好梦,心里窝了一股火气问,喂,是哪个?对方的回答很急切,说时仁医,请您快点去看看我娘,她可能是肾结石的老毛病又患了。这时他已经听出来是谁了,二话没说便摸下床沿。
哑巴老婆被吵醒了,像这样半夜里突然被叫醒去急诊,对时遇春而言是家常便话,都是乡里乡亲,自己从事的就是治病救人的职业,家人也习惯了,老婆嗷嗷着帮男人递过手电,他跟她比划说,奇志老师她娘病了,只怕要几个小时才回。
老婆送男人到门口,一头银发比灯光还亮,呆呆地望断了手电光才返身进房。
遇春昨晚被惊断的好梦,就是梦到了自己老婆年轻的时候,她虽然是一个先天性哑巴,当年却是有几分姿色的,苹果脸宠大眼睛,由其是……是什么呢?他不禁暗自莞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自己刚进中学报到时结识的一位故人。她妹妹照样是好个女人,时遇春梦醒后说,女人能做的她照样能做,且事事处处顺从男人,尤其是在人情南北,居家过日子的这些家庭琐事上,几乎每天都是拨着算盘节省节俭过来的。可是儿子从小被娇惯,好不容易找了个儿媳,分明也是农村女子,却戴副平光眼镜作知识分子状。老婆是既做奶奶又当娘才磨成现在这样子的。
时遇春边晃荡边自言自语就已经看到奇志老师她娘家的独屋了。
老人一人守着一栋老屋,男人去世得早,两个女儿都嫁了人。但有儿子儿媳又如何呢?一个二个的都进城打工挣钱去了,留在家里畏前畏后不进城去打工的,也就是家里有点积蓄,或老人有门手艺和专长还能啃老的败家子,年轻人才懒得去田间地头呢,而是窝在家里打纸牌、打麻将,至于孝顺二字,早就在农村烟消云散了,所以村里的老人心里都并不舒坦,像奇志娘这样的空巢老人也多的是。时遇春自从做了大夫就等于当了这样的家庭的老人半个儿子,几十年来如一日。昨晚一次性给奇志娘吊完三瓶消炎药水,回家时已经是东方既白了。有了缓解的老人要起床送送他,却被他按住了,老人千恩万谢说,遇春你真是个仁医呀!
我还真想做一个仁医呢!时遇春从回忆中闪过神来说,只是还相差甚远。
哈,晓得卑以自牧了。莫非“妈妈的”口头禅也已经改掉了?
改个卵!已经老了窖的。他顿了一下,一声叹息说,我就是吃了这脾气的亏。
接下来便又是医生与患者的对话,在给传灯配药吊盐水的从容过程中,时遇春也就零零碎地跟老同学扯开了自己这几十年来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诸多人生旧事。可正扯到兴头上,只见一个银发妇人手中拎着个菜篮子从外面进来,朝时遇春打着手势并嗷嗷了两声,又闪身进了里屋的厨房,紧跟着进来的便是两个顽童。
这就是我老婆,刚才跟进去的是我的两个调皮孙子。时遇春介绍说。
儿子和儿媳呢?他们没出去打工吧?
妈妈的!还打工?一天到晚只晓得啃老打牌打麻将。两个孙子也是她奶奶带。
时间真快!传灯不无感慨地说,你看你孙子都这么大了,我们都成白头翁了。
你倒是老得其所,一级作家退休,哪像我这个叫化子样的家呀!时遇春说。
人生嘛,到了最后,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传灯这么说也是想安慰老同学。
那确实。时遇春答得爽快,未济嘛!看来他的骨子里并没什么太多遗憾。
哑巴老婆又在里面嗷嗷了几声,时遇春说,你自己注意点,我去吃饭了。刚一转身他又回过头说,要不你也跟我们随便吃点?多皱的脸上竟有了些不自在。
传灯挥着手说,你自己去吃吧!都傍晚六、七点了。我是吃过晚饭才出门的。
望着老同学拖着一条左腿一拐一耸进里屋的背影,传灯先生心里一阵发酸。
接下来没有多久,也就发生了刚才飞碗的那一幕……
妈妈的!这两个鬼崽子,吃饭都不安稳。时遇春似有着几许尴尬。
小孩嘛,安稳了还叫小孩?传灯催促他说,你赶紧给孙子处理一下伤口呀!
时遇春望了一眼传灯跟前的吊瓶,再一次交待说,那你自己看着点。
你还真是个仁医呀,我又不是小孩。
仁医又有何用?时遇春摇着头说,眼看着自己儿孙的人心走样都医治不好!
传灯遂沉默了。心想,在世风日下的当今农村,像时遇春这样有忧患意识的人实属罕见。尤其是作为一个医者,除了不辞劳苦治病救人,居然还能想到医心。
两个孙子已瞬间变得温顺,小的不再为刚才的胜利得意,偎在奶奶腿边惊恐地看爷爷帮哥哥包扎伤口,厅堂里静了下来,吊瓶的药水在塑管中无声滑落,传灯的耳畔却似乎又一次回响起时遇春刚才说的、从当教师改做医生的几桩往事。
三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省师范大学毕业的时遇春被分配在刚刚由公社改乡的杨林中学,其实按照他在学校的成绩,原本是可以分配在县属一中或二中的,但县教育局在研究新进教师分配时,局长听取了人事政工科长的情况介绍后说,把那个烈士的后代派到他自己所在公社……局长知道口误立马又纠正说,哦,已经改乡了,就安排到杨林乡中学吧!他毕竟身有残疾,为人师表,形象还是要讲究的。局长还打了句官腔说,也幸亏他名字取得好,时遇春,遇上了教育的春天。
时遇春正式去学校报到,已然临近开学,待一切生活琐事安排就绪后,他就主动去找到了中学的王校长。校长叫王左才,个子偏瘦,眼睛不大双眸却炯炯有神,尤其那两撇浓黑的卧蚕眉天生有范,像极了十大元帅中的某某,若是学艺术表演的肯定会被选去做了特型演员,只可惜他是个工农分子,没上过几年学的。
校长,我是来主动请缨的。时遇春人还没有进办公室,就先把话递了过去。
王校长当时正好拉开抽屉,拿了一条郴州香烟在手中端详,请缨,请什么缨?
我想请缨当这一期新生的班主任老师。
哦?要教新生,而且还是主动请缨当班主任……
是的,时遇春打马接言说,我想把自己负责的这个班一直教到升高中。
嗯,年轻人嘛,有志气!王校长已经解开了香烟,用指尖挑开了其中一包的封口,在鼻子边闻了一下并给时遇春也递过一支说,新出的牌子,香型不错哦!
时遇春连连摆手说,对不起,校长,我还刚出校门,在校学生是不准吸烟的!
两撇卧蚕眉就动了一下,校长办公室忽然变得有些暗淡。时遇春下意识地睃了一眼窗外,原来是天上的阳光已被一团黑云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心里便七上八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王校长就重复他的话说,嗯,在校学生是不准吸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