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的泡桐树
老家地坝上曾经有过一棵泡桐树,树干有磨盘粗,隔壁陈伯伯栽的。陈伯伯下世三十多年了,失去这棵树至少也有三十年了。
夏天吃了晚饭,邻居们就会搬来凉椅凉凳坐在树下乘凉,小孩子玩累了也会捡块砖头木片垫在屁股下听大人摆龙门阵。
泡桐树有个毛病,会长猪儿虫,猪儿虫肥胖胖的,有手指长短粗细,掉到身上,落到眼前非常吓人。陈伯伯的儿子芭笼哥哥胆子特别大,会捉一条猪儿虫来,用树叶包好,要我去吓我妈,我不干,他就哄我,拿带我去摸鱼、捞虾、搬螃蟹做诱饵引我就犯。趁我妈回屋或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把猪儿虫放在妈妈的身前,野起来的时候,干脆将猪儿虫从妈妈的背后扔过去,心里突突突地狂跳,嘴里嚷道:“猪儿虫!”
顽皮的童年回忆起来饶有兴味。
猪儿虫是四川、重庆的土话,书名是菜粉蝶,它是一种长约五厘米的虫子。春天的猪儿虫和新绿的树叶一样绿莹莹的,它爬在树叶上,要是没有注意到树叶的残缺,它啃噬的痕迹,你就容易寻到它的身影。夏天过后,树叶开始变黄,它的身子也会跟着变黄,它把自已伪装起来,和它生存的环境一样,它并不是躲我们,是怕馋嘴的鸟儿啄它。谁叫它身子要长得肥胖胖的呢?纳闷的是,我歪着脑瓜,盯住它半天,也从未见过哪只鸟儿把它啄进嘴里。
到了秋天枯萎的树叶在风里纷纷飘落,这个时候它格外明显,结成枯褐色的茧子挂在深秋的枝上,它在梦里准备过冬了哩。但是它错了,我们常常会用竹竿把它撬落下来,丢在燃起的火堆里,听火苗哧哧的响声,听它喊不喊痛,听它梦里的哭声。可惜,没有听到。要是听到了,这样的玩耍,玩一回也就收手了。童年的玩耍总是喜欢把别个(自己以外的人和物)的痛苦建立在各人(自己)的欢乐上。
上小学时,陈家搬家了,走的时候把这棵泡桐树也“搬”走了。留下一截磨盘般矮矮的树桩,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天空下,经由时间的消蚀,没几年便渺无痕迹灰飞烟灭了。
陈家的新家我随妈妈去过,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虽然舒朗阔气,但是由于住了十来户人家,每家的房间也就显得逼仄促狭了。我见到了那棵泡桐树,它靠在公用堂屋的墙壁上,树皮有些发干,比先前颜色浅了,皱纹也多了,它被砍掉了枝桠,像一个四肢被肢解了的标本,光溜溜的浸泡在没有天光的阴郁里。可是它刚刚才离开天地,身体里残存着天地的生机,在端底和端顶的边缘,就在伤口渗透的血泪结痂的疤痕里萌发了三五棵新芽,嫩嫩的绿叶像是莹莹的泪水。“它还活着。”我指着那几棵新芽对妈妈说。妈妈回答我:“那是假活。”
好吧,假活也是一种活法,不是有个诗人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就当它死了还活着吧,活在一个童年的心里。
人与人相互间珍重怜悯本来是十分容易做到的事情,可是现在却变得万分艰难了,那么人与物的关系呢,是否沦落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步了。作家刘庆邦在一篇短文里说:“在世上如果有一天被人称为害虫的老鼠、蚊子、蟑螂都灭绝了,地球上只剩下人了,那么人一定也要完蛋了。”
前些年回家妈妈说到了陈家,妈妈喟叹着告诉:“先是芭笼,后是陈妈,接着陈伯伯也跟着下世了,陈家没人了。芭笼是死于非命,死于斗抠,回家时好好的,过了一晚就死了,原来脾脏被人打裂了,肚子里流了一晚上的血。陈妈一气,没几天一气之下也就气死了。陈伯伯一个人活着活得实没得意思,过了一两年也死了。”
本来我是记恨陈伯伯的,他们搬家何必非要把一棵树子搬走,再说若是移植到新家的地坝,或者其他可以继续让它成活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况且泡桐树木质十分疏松根本不适合盖房或者打造家具,就是拿来烧锅也如枯叶并不熬灶呀,既然如此何不就烧树叶,树叶做柴禾好处多多,只要有落叶就有柴禾呀,而且还取之不尽,“燃”之不竭啦,很符合可持续的科学发展观嘛。可是人家人都没有了,谁还好意思怪怨别人呢?我好生惋惜,好生为他们一家人祈祷:陈伯伯、陈妈、芭笼哥哥好好安息吧。
失去了陈家这棵泡桐树我老家门前就无树了,无树的老家落得孤立了,加上老家是一间简易的平屋,又坐落在村边的半坡上,显得就更加孤立了,孤立得像一座落荒的坟茔。
插句话,——今年清明我陪同妻子去给岳母上坟,总觉得坟前的墓碑不够庄严,结果是墓碑的两旁无树。
于是我向岳父建议在墓的两旁种上树,最好是种上四季常青的柏树。柏树是守卫墓碑的,墓碑有了柏树的守卫立马就显示出庄严肃穆的氛围了,令墓前的人不得不肃立敬奉。柏树和墓碑相互配合构造出墓园的景观,这句话不管是谁说的,我以为没错。可以想像的是我们今年种下的树,明年在岳母的墓碑两旁成活,不仅是岳父和妻子,甚至是睡在墓室里的岳母都会夸我,说我的建议非常正确,而且老远老远当我们看到那片坟地上翻飞的绿色,岳母就已经在阳光的风中不停地挥着手招呼我们了。
家园是家和园的协助构成了家园的景观,家门前种上树,是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和门外不离不弃的树相互携手彼此并肩构成的生活景观。这户人家每年和门前的树一道蓬勃出春天的新绿,过上人与树和谐向荣的生活。
我离开老家有三十多年了,期间也回去过几次,遗憾的是从未在老家的门前种上树,严重的是因为旧城改造,2008年我的老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让我失去弥补愧疚的机会,只好在现在生活的环境里多关心一下树,或者在参加植树节活动时多栽下几棵树,仅此而已。
(原创作者: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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